从我的卧室阳台向下望，是一座小山。这几天，向外望去，楝树开花了，紫蒙蒙的，很是可爱。春风一吹，花香随风而来，楝花的香味很特别，一种类似于药香的香味，仿佛也是紫色的。这感觉才过完春节没多久呢，已然初夏了。楝树花是二十四花信风的 一花，花信风以梅花为首，以楝花结束，楝花开后，即是夏季了。
楝（Meliaazedarach），这个字读lian哦
我童年是在鲁东南的乡间度过的，故乡记忆中的楝树花总是和小麦收获联系在一起的。故乡小麦收割的时节大约在六月初，离端午很近，家家户户晒麦子的麦场旁，几乎都有几棵开花正盛的楝树。楝树很高，树上的花，只能看见紫色一团云雾一般，别的看不真切了。树下还有去年冬季掉落的楝树果实，果皮干皱皱得缩在种子上，家乡方言苦楝子。每当我捡起苦楝子想探索一番的时候，大人们就赶紧呵斥住我，说这东西吃不得，吃了是要翻白眼儿的。翻白眼儿是我们家乡对死亡的一种说法，很多东西吃了之后是要翻白眼儿的，比如马虎眼(泽漆)，苦楝子、半夏。大人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吃了之后，会翻白眼儿，只是一辈辈传下来，这东西是禁忌。我有一次鼓起勇气尝了一颗苦楝，除了苦，没有别的感觉，也没有翻白眼儿。
有时候，感觉到楝树花很孤独，别的花啊，人们还有时看到会驻足一会，感叹一会，却从来没有人在楝树下观赏那花。也是当时农忙季节，大家都匆匆忙忙的，谁还会在乎楝树的花是什么样子呢。
事实上，楝花可是颇受古人喜爱的一种花，很多文人墨客啊都留下了咏叹楝花的诗词。宋代文艺青年如杨万里写过“只怪南风吹紫雪，不知屋角楝花开”，王安石的“小雨轻风落楝花，细红如雪点平沙”，都很小清新，说尽了楝花那淡雅的风格。另外还有一位格外出名的文艺人儿纳兰性德（容若）和楝树有着极深的渊源：现代人说起纳兰词，总会提及当时人对纳兰词的推崇“家家争唱饮水词，纳兰心事有谁知”，这两句话真是 。不过大部分人只知道这两句，而不知道其来源，甚至有所谓的作家认为是当时词人顾贞观所说，其实这两句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为朋友张纯修的一幅画《楝亭夜画图》的题诗（《楝亭诗钞》第二卷）“紫雪冥蒙楝花老，蛙鸣厅事多青草。庐江太守访故人，建康并驾能倾倒……忆昔宿卫明光宫，楞伽山人貌姣好。马曹狗监共嘲难，而今触痛伤枯槁……家家争唱饮水词，纳兰心事几曾知？斑丝廓落谁同在？岑寂名场尔许时。”诗画均为怀念共同的朋友纳兰性德而作。曹寅的父亲曹玺很喜欢楝树，据叶燮《楝亭记》记载：曹玺在康熙二年任江宁织造以后，曾在府署中手植楝树一株，“久之，树大可荫，爰作亭于其下，因名之曰楝亭。”后来曹玺去世，曹寅怀念其父，绘图征题，并改自号为“楝亭”。曹寅是当时很有名的藏书家，且喜好结交名士，纳兰性德、顾贞观等均与之交游，楝亭是当时才子文人聚会的场所。在如紫雪的楝花下，弹琴下棋，吟诗作词。后来几百年后，红学家俞平伯因曹家与楝树的渊源，在河南 次见到楝花时，还激动地诗兴大发，写了两首诗纪念此事。当然，诗中也有他当时下放到干校的一些心境了，希望他乡胜故乡。
其一云：“天气清和四月中，门前吹到楝花风。南来未识亭亭树，淡紫英繁小叶浓。”
其二云：“此树婆娑近浅塘，花开飘落似丁香。绿阴庭院休回首，应许他乡胜故乡。”
故乡麦忙过后，有时刚到端午节，有时已经是节后，就有人在乡间叫卖黄花鱼了，其实之前也偶尔有，但是大家都在忙，没有时间去做鱼，买得也不多了。一般卖鱼的人都是老头，带着竹斗笠，把鱼摊在一片竹席上，吆喝黄花鱼咯，黄花鱼咯，东海来的黄花鱼咯。我们所说的东海，大概就是山东日照、江苏连云港一带的海域了。妇人们每人买个一两斤，回家拾掇干净，沾着鸡蛋面衣，用平底锅煎得黄灿灿的，这是最主流的吃法。家乡中一年吃黄花鱼的时节也叫那半个月，过了时候，就是想吃也吃不到了。我从很小的时候，就不吃鱼了，我其实记不大清黄花鱼的味道。我有个远房舅母，就喜欢吃这个，经常说麦口来了黄花鱼一定要多买点吃。
（楝树的果实，网络图片）
虽然是楝花开的季节吃黄花鱼，但我直到最近几年才把这两者直接联系起来。范成大有句诗“楝树花开石首来”，我年少时读此句，不求甚解，只知道石首是鱼，在楝树花开的季节大量上市。近几年才偶然知道，我故乡吃的黄花鱼是小黄花鱼，还有一种大黄鱼，大黄鱼和小黄鱼都属于鲈形目石首鱼科黄鱼属，古籍里称石首鱼。"石首鱼，以其首有耳石也"(清代聂璜《海错图》)。爱吃鱼的人可能发现很多鱼的头部都有两块用来平衡身体的矢耳石，但石首鱼的石头格外发达，因以名之。
大黄鱼喜欢温暖水体，主要分布在黄海南部、东海和南海，寒冷的渤海里很少见到。小黄鱼比较耐寒，分布的区域偏北，主要在黄海、渤海和东海。很显然，我家乡人们所吃的黄花鱼应是黄渤海一带的了。每年的四月到六月，这两种黄鱼都从深海洄游到近海一带产卵，渔民们捕捞之，于是大量上市。这个时候，正是端午时节，楝树花开的时候。因此，大黄鱼在浙闵一带还有个名字叫春来，因其渔汛在暮春。
（京东上找的小黄鱼图片）
楝树花开的端午时节吃大黄鱼的习俗在江浙沿海更盛，颇似日本的秋风起了，要吃秋刀鱼的习俗。清初汪琬《有客言黄鱼事纪之》一文记载了繁华盛世之时，江浙吃黄鱼习俗之盛：“三吴五月炎蒸初，楝树著雨花扶疏。此时黄鱼最称美，风味绝胜长桥鲈。忆昔东南全盛馀，海舶衔尾张网罟。公然满载返吴市，市中杂沓喧担夫。柳条贯鳃冰贮腹，数尾仅直千青蚨。豪门膳宰善烹治，剂以醯酱芼笋蔬。芳鲜顿觉溢几案，主宾下箸争欢呼…吾侪口腹讵足挍，但愿海晏波涛除。”
吃黄鱼 的地方可能是宁波，宁波名菜里有好几道是黄鱼做成的，雪菜黄鱼，黄鱼鲞啊。我听宁波的朋友说，大黄鱼是他们的端午“五黄”（分别指黄瓜、黄鱼、黄鳝、黄豆芽、咸鸭蛋）之一，无论家里条件如何，过端午节时，总得要买一条大黄鱼吃的。当地还有“当裤子，买黄鱼”的民间俗语。这习俗也和黄鱼味道鲜美，营养丰富有关。清代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还记载了一则关于黄鱼的菜谱：“黄鱼切小块，酱酒郁一个时辰。沥干。入锅爆炒两面黄，加金华豆鼓一茶杯，甜酒一碗，秋油一小杯，同滚。候卤干色红，加糖，加瓜、姜收起，有沉浸浓郁之妙。又一法，将黄鱼拆碎人鸡汤作羹，微用甜酱水、纤粉收起之，亦佳。
大黄鱼有那种典型的蒜瓣肉，刺又少，也难怪人们喜欢吃。不过近几十年来，由于过渡捕捞，野生大黄鱼的数量急剧减少，现在已经很稀有了。市场上的大黄鱼基本上都是人工养殖的了。
其实，楝树本身就和端午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。据南朝吴均的《续齐谐》(齐谐者，志怪也，多记载一些奇闻异事和风俗）记载：“阴历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，楚人哀之。每至此日，竹筒贮米，投水祭之。汉建武中，长沙欧回，白日忽见一人，自称三闾大夫，谓曰：‘君当见祭，甚善。但常所遗，苦蛟龙所窃。今若有惠，可以楝树叶塞其上，以五彩丝缚之。此二物，蛟龙所惮也。’回依其言。世人作粽，并带五色丝及楝叶，皆汨罗之遗风也。”之前的文献虽有五月五日食用角黍的习俗，但是均未提及与屈原的关系，自此，民间出现了因祭奠屈原而食用粽子的说法。而这里记载的粽子是有楝树叶包裹的，以及唐代《初学记》记载此事时变为艾叶包裹粽子，以及现在我们端午包粽子用芦苇叶或箬竹叶，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叶子，都是因为这几种植物在端午时节是比较茂盛的，且方便采到的原因
楝花、黄鱼回溯都是初夏的物候，当楝树花开了的时候，人们边吃黄鱼边想夏天来了啊，天气要热了啊。类似的物候现象很多，只是平时不大注意罢了。其实时令食材也是物候现象的一种。阳春的笋子、孟夏的黄鱼、早秋的水八仙、初冬的栗子，这些时令食材的受欢迎，一是，得到了一定的时令才能吃，别的季节吃不到新鲜的；二是吃时令食材，有一种传承千年的仪式感在里面，仿佛到时候不吃，这一年就白过了似的，有着无尽的遗憾。这样想想，也能理解张翰的莼鲈之思了，如果我爱吃小黄鱼的话，楝树开花的季节我也会回家乡吃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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